迟年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,不出一月,任夫人便与世长辞了。
至于为什么是一月,迟年猜想,可能是为了不给自己和萧绎惹上麻烦,虽然这样想有些自作多情的意味,但按任夫人那天的状态来看,说是一个星期,甚至更短,迟年都不会觉得意外。
在Jing神世界里死去的人,大部分都是脑死亡,也有些幸运儿成了终身无法唤醒的植物人,在迟年看来,这个所谓的“幸运”不过是维持了最基本的生命体征,和死人没有两样。
与其活成一个无法回应感情的黑洞,或许脑死亡还来得更干脆。
而她牵挂了一生的孩子,注定不能再从这样的一具尸体中有所感知了。
任夫人在这些村民心中显然地位不凡,从她葬礼的形式中就能看出一二,这也很好理解,无论在哪个时代,医者都拥有极为崇高的地位。
这是一个繁琐而复杂的过程,哪怕是在这个偏僻的村落也是一样,要清洁尸体、封闭孔窍——也就是眼睛嘴巴这类,或许贵族会用到宝石或者香料,但是穷人一般是普通棉花和石块,
紧接着就是缝制裹尸布和守灵,最后,是小船载尸,迎着夕阳挂上风帆,任其漂泊海上。
在这样的形式下,似乎死亡都多了一种浪漫的庄重。
这天,萧绎将少许遗物焚烧成灰装坛,带着迟年一起出海。
天下或许的确是有这样的巧合,又或者是萧绎的“世界意志”在作祟,他们行进不到半小时,就远远看见了装着遗体的小船。
萧绎没有追上去,相反,他和小船拉开了距离,直到只能远远看见一个影子才作罢。
迟年没有过问,只是看着萧绎打开坛子,把里面烧成黑色的灰烬一点一点撒进大海里,它们实在是太轻,在风中打了几个旋,但最终还是飘落到大海里,海水一吞一吐,一起一伏,这些灰烬,连半点波澜也无法激起。
——像是水草浮萍,沉浮都不由己。
迟年清楚地看见萧绎放下坛子,闭上眼。
他仰起头,有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留下,但还没滑落,就在脸上蒸发殆尽。
迟年见过很多人哭,红着脸哭得欲拒还迎,痛哭流涕想让自己高抬贵手,或者只是社交圈惺惺作态,象征性地根据遗产的多寡掉下几滴泪······但是他从未见过萧绎哭。
他的眼神像水洗过的天空,什么都容得下,悲伤在其中一闪而逝,就像是瞬间被吞没的灰烬,留在海上的,只有从未改变的广阔无垠。
“当时父亲也是这样飘在海上,旁边还有很多船陪着他一起,整整三十二艘,每家都出了船,村里的布匹不够用,他们就赤身裸体。”
随着萧绎的讲述,迟年似乎看到了飘在海上的三十二艘小船,里面载着每一家的壮年男人,有些人的尸体打捞不到,船里就只放了一些他们生前的物件,一排一排,迎着如血的夕阳,古老又悲壮。
“他们都说是因为我,因为我体内住着海妖,不然为什么那天出海的人里只活下了我一个,那天是父亲第一次带我出海,遇上了很大的风浪,明明我是最不可能活下来的那个,但偏偏只留下了一个我······的确很不合常理······对不对?”
哪里有什么不合常理的,迟年暗叹,分明是被动了手脚,这瞬间让三十多个成年男子丧失反抗能力的风暴······分明是他们蛰伏已久才找到的机会,又哪里会手下留情。
能存活下来完全是凭借被萧绎强大的Jing神力驱动的“世界意志”······但军部和家族的恶毒之处不止如此,那么小的萧绎,就要让他面对痛失亲人丧失理智的村民。
——所有人都固执而坚决地将仇恨的矛头指向萧绎,这显然是那些人的后招。
作为外来者的任夫人,就没有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,
“他们把我架起来,点上火,说要烧死海妖,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,其中就包括了我的母亲······也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扔火把的女人,在我父亲死后,她就已经疯了。”
海风吹起萧绎的发,母亲般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,像是要抚平他紧锁的眉峰。
“她永远都活在了向我扔火把的那一天,循环往复······对不起,差点害得你也受伤。”
迟年捏了捏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,示意没关系。
“那是太久远的事,我都要记不清了,但就在火焰快要烧到我的时候,忽然起了很大的一个浪,把我卷进海里······我在岸边醒来。”
“所以——”迟年想起船长看向海面的温柔神色,“你爱这片海。”
“嗯。”萧绎弯腰,捞起一捧海水像远方泼去,欣赏一会溅起的水花后,再抬眼,已经有了那个海上霸主的雏形。
他说:“它将我毁灭,又给我新生。”
这一眼,任谁都能看出,假以时日,他必然纵横海上,叱咤一方。
他们出发是在早晨,吃过午饭,萧绎又带着迟年来到了沙滩上。